Skinless

_Wherever you lay your eyes upon.

I

　　家族的餐桌上一如既往不見即將別離的哀愁，在場對於家庭分隔兩地會感到遺憾的或許僅有黑子一人。

　　那三人幾乎是在美國半永久定居，黑子曾問他們是不是不打算回日本生活了，由美子卻說等退休時再看看，反正不急，就算真奈到時嫁人了定居在美國也沒關係，現在科技那麼發達，有著網路的幫助能讓實際存在的距離縮短為趨近於零，只要有心的話。

　　綠間家十分注重孩子們自身的發展，如同他們注重綠間真太郎從醫的志向，家裡那些董事啊理事啊的位置不要求非得親力而為，西派作法是與其自己人痛苦地管理，不如聘用專業人士還來得雙贏，不過真奈倒是一個歪打正著的例子，因為她正好對企業經營與管理這塊極有興趣。

　　正是因為採取這種放任政策，因此長輩們見綠間真太郎和黑子兩人在日本待得好好的也從未要求一起過去美國過，所以這次是十分破天荒的——

　　『小真跟小哲，你們有沒有想要過來跟我們一起生活？』

　　這是這麼多年來，綠間家的長輩首次提出這種疑問，綠間由美子一貫優雅地將切成適當大小的紅肉放進嘴裡，慢條斯理地咀嚼著。

　　黑子和綠間對望了一眼，似乎是在確認「你有嗎？」、「你想嗎？」、「該怎麼回答？」之類的訊息，黑子不曉得該如何回應這個問題，他沒有想過要到美國去和綠間家生活，卻想起他與黃瀨那尚未定案的洛杉磯之行，竟陷於自己這番尷尬的境地。

　　『媽，怎麼突然這麼說？』綠間真太郎巧妙地迴避掉回答的需要，將問題丟回那不曉得在想什麼的母親。

　　『因為我覺得在美國很自由啊，現在年輕人應該要出國開拓一下視野吧？這對你們人生的各方面都很有幫助喔，而且戀愛也很自由，就連結婚也是。』

　　『噗！！！！！！』

　　綠間由美子的前面幾句話原本還算有憑有據，直到最後一句竟讓綠間真太郎將紅酒噴了出來。

　　『真君，嘴角。』耳邊響起阿姨嫌棄的驚呼、真奈幾近爆笑的笑聲以及綠間真一呼叫侍者的聲音，黑子譴責似地蹙眉，然後將紙巾遞給男人並善意地提醒他嘴角的嫣紅。他完全不曉得阿姨剛剛那段話裡到底有什麼能讓男人反應如此劇烈。關鍵字是婚姻？

　　綠間由美子見自己兒子狼狽又搞笑的模樣直在心中竊笑，幸好她的餐點免於這次無妄之災，爽脆的蘿美沙拉仍是沒有染上深紅的鮮綠，至於牛排的話...就看不出來了。

　　『你們兩個有在交往的對象了嗎？』綠間由美子抿了口紅酒，微笑著投下一顆重彈。

　　黑子正在切割肉塊的雙手一頓，他驚訝於綠間由美子的突然，突然便將話題朝這個方向引導。這麼多年來綠間家的長輩從未向孩子關心這種事過，與其說是放任不如說是信任，信任孩子不會做出傷人害己的傻事，不會任由自己流連異色世界不知回返。

　　阿姨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

　　心中帶著忐忑的黑子狠下力道將這塊牛筋切斷，而後回道：『沒有。』

　　『媽，你到底想幹嘛？』綠間真太郎倒是連答案也跳過地直接提出疑問。

　　『沒有啊，只是想說你們年紀也不小了，有那個對象的話應該要考慮結婚的事了吧？』綠間由美子說得理所當然，身為孩子的家長，她的確有嘮叨這些事項的權利。他見綠間和黑子一語不發，便繼續道：『其實我也不是趕著要你們結婚，只是希望感情能夠定下來，如果能結婚的話我當然很開心啦，然後關於小孩的話...』

　　『媽！』綠間真太郎見風向不對便阻止自己母親繼續發言。這段話語沒有加上主詞是多麼曖昧不明，或者，會有這樣想法的僅有男人自己而已。

　　各自的角度不同，思考的層面也會不同。

　　比起對於話題侃侃而談的綠間由美子，那個自始至終不發一語的綠間真一更讓黑子感到可怖，這麼多年來黑子首次感受到自己在綠間家有多麼突兀，他們的兒子為了他留在日本，現在還要因為他再犧牲掉什麼嗎？

　　黑子默默動著刀叉，突然感到無話可說。愧疚與心虛狠狠纏繞他的心頭，就快令他無法呼吸。

　　這個人還有家人存在，家人——

　　『哲也，你怎麼了？』綠間真太郎注意到黑子難看的臉色，關心地問。話這麼一出，其餘三人的視線也朝這邊望過。

　　『我突然想到今天忘記交一個東西...』黑子僵硬著嘴角，硬是掰了一個真是事實的狀況。

　　就連黑子自己也無從意識到的，這個家庭聚餐的份量對他而言有多沈重，壓力大得讓他從今早就開始不對勁，渾身緊繃。

　　『你平常不會這樣，今天是怎麼了？』綠間取了紙巾擦擦嘴，眉頭雖然微微皺著卻又體貼地開口詢問：『要我現在載你回去拿嗎？』依照編輯部的工作規律，現在鐵定還有人在辦公室。

　　如果男人反應的是常有的那句「所以才說你不行」的話還讓黑子覺得好受一些，偏偏是這種能夠放下手邊一切為他付出的話語，讓黑子頓時無法回應。

　　『沒關係，其實明天交也可以的。』只是讓總編少了一天的處理時間而已，明天必須好好道歉才行。黑子將肉塊放進嘴裡，機械式地咀嚼著，發覺自己是真正的食不知味。

II

　　飯後，大家目送由於工作緣故必須先行離開的黑子上了計程車之後，綠間真奈悄悄走近自己的兄長，從包包內取出一個牛皮紙袋，將它捲成圓筒後大力棒擊綠間真太郎的腰部。

　　『你做什麼的說！』忽然被攻擊的綠間被嚇得差點跳起來，望向自己親妹一副「你很幼稚的說」的表情。

　　『給你。』真奈將牛皮紙袋交給綠間，薄薄的厚度看來只是一張或數張紙的份量。『我是認真的喔，我想你至少還有二十年的時間行動，所以最後一定說到做到。』

　　『什麼東西...』綠間攤平紙袋想將內容物取出閱讀，卻發現紙袋已被膠水完整彌封，想要撕開便會使紙袋變得破破爛爛，不然直接從彌封處向下一點的地方直接撕斷好了，然而男人決定好正要動手時卻被真奈阻止。

　　『你回家再看，免得被爸媽發現。』綠間真奈神祕兮兮地說，笑得不壞好意。綠間真太郎有時會懷疑自己妹妹到底遺傳了誰，他爸和他一樣正常，至於母親......倒是有這可能。

　　『哥，改天休假帶小哲哥過來玩吧。』綠間真奈望著深色的天空，深受光害摧殘的都市不見幾顆明亮的星光，和她在美國居住的郊區有著很大不同。

　　那裡寧靜宜人、空氣清新又有漂亮的夜景，若非每日被那些事務追著跑的話，還真像是在度假。

　　繁忙而密集的都市不知不覺讓人們的心緒變得狹隘，為了生活而匆忙的腳步讓人忽略了自然的壯闊，忘記了人類其實多麼渺小。她希望她的哥哥們也能看見那片景色，和她們一起呼吸新鮮的空氣，這樣的話，就連腦袋裡那些糾結的猶豫掙扎著的思維也能理得一清二楚吧。

　　綠間真太郎順著真奈的目光朝天際一看，望了許久許久。

　　『好的，一定。』

III

　　『你回來了？』

　　當成川理也在飯店酒吧遇見自家藝人時不免驚呼了下，還以為那人沒遲到的話也要開工前一刻才會現身，畢竟這趟回去想再過來工作絕對是理性和慾望對抗的生死大戰，那個黃瀨涼太耶，只是沒想到。

　　黃瀨涼太獨自一人落坐窗前的沙發位，交疊著修長的雙腿倚靠在沙發的側邊以手摀著雙眼，只能說不愧是模特兒，儼然一副落魄失志的模樣仍舊美型非常，他從門口一路走來聽見不少女士在討論著窗邊的美男，韓語只是略懂的成川只得辨識「好帥」、「他怎麼了」以及「搭訕」等話語。不過現在不是感嘆這些的時候，成川看了看茶几上只剩半瓶的威士忌，覺得不太樂觀。

　　他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該問「你怎麼了？」或者「發生什麼事了？」的時機，只知道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黃瀨這樣。

　　那個總是飛揚著自信的男人，也有這番失意的時候。

　　『他...好像在和別人交往。』

　　最後是黃瀨自己說了出口，光是這句自己猜測的可能就讓他在心中掙扎了許久才願意脫口而出。

　　『好像？』成川不解。

　　『我在酒吧看見他和別的男人親熱，但那種親密的感覺......我覺得不是普通朋友......』

　　黃瀨伸手取過酒杯，仰頭一倒便將四分之一的酒液全數飲光，而後「喀」地一聲將酒杯放上茶几，接著又往裡面注滿褐色液體。

　　成川在一旁傻眼地看完這一切流暢動作，他甚至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黃瀨喝光那顯然沒怎麼經過冰塊稀釋的深褐烈酒。成川身子向前一探將酒瓶拿了過來一看，幸好只有 40 度。

　　『我認識那個男的，他們不是會這樣的人...』黃瀨的聲音漸漸染上一種沙啞，既是因為喉間經過熱辣的摧殘，也是由於心靈上的疲倦。『我真的不懂他都有那麼好的對象了，為什麼還要到處玩？而我又算什麼？』

　　其實從頭到尾聽不是很懂得成川勉強從「那男的」、「他」跟「他們」之間釐清這套人物關係，若他沒理解錯誤，「他」是指黃瀨喜歡的人，假設叫 A 好了，「那男的」疑似是 A 的男友，叫 B 好了，而「他們」就是指 A 和 B 了吧。

　　『A 跟 B 實際上是怎樣的情況你也不清楚吧？但會不會是有種協議？例如互相可以出去偷吃之類的？』

　　黃瀨終於放下遮掩的手露出脹紅的雙眼，他似乎很想問問成川 A 跟 B 是怎麼回事，不過可想而知應該是那兩人的代號。

　　『怎麼可能這樣？』黃瀨又想拿起酒杯，卻被成川眼明手快地奪去。

　　『我怎麼知道，世上有那麼多人，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就像我喜歡的那個人，我問他為什麼不要固定一個床伴，他說因為想製造一個自己很隨便的錯覺。』成川苦笑地轉著酒杯，開始覺得自己也需要一點酒精了。他想起和黑子最後一次面對面的談話，他向他談起這一切的表情，既寂寞卻又露出一點淡淡的微笑，一定是想到喜歡的那個人了。

　　『為什麼要讓別人覺得自己很隨便呢？他其實只想要他的初戀對象覺得隨便，因為他的第一次是主動和初戀發生的，但他不捨得看見初戀以為是自己做錯事了所以一臉愧疚的模樣，才決定佯裝下去。』

　　『……你知道他有喜歡的人了？』

　　『知道啊，我早就感覺到了。』成川最後還是灌了一口威士忌，等著酒精的後勁過後，用著微弱的嗓音道：『為了讓喜歡的人產生這種或許根本不必要的誤解，你覺得值得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他。』黃瀨苦笑。

　　『都有人能像他那麼傻了，誰知道這些人心裡到底想些什麼...』

　　兩人的對話便到這邊停止了，默契地一同望向窗外的夜景不發一語。大概是因為知道有人和自己一樣糟糕，所以就讓成川霸佔自己酒杯喝起酒來黃瀨也沒什麼意見。

　　或許，黃瀨根本不清楚綠間跟黑子之間到底有著什麼問題，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這或許是一個瓶頸或難關。

　　『所以你跟那個人最後怎麼樣了？』黃瀨默默地問。明明在他離開韓國的前一天坐在相同的位置看著夜景感到美不勝收，如今怎會變得如此乏味。

　　成川偏頭看了看黃瀨的神情，已經比一開始好上許多，也鎮靜了許多。他回頭，盡量用著能比對方淡定的語氣，輕飄飄地道：

　　『祝福囉。』